壳中少女：排气

“露恩•芭洛特，啊，一个悲伤的名字。”一句叹息，以一个长者、师者的姿态。或许，她经历过的，就是芭罗特正在面对的。

科技产物下的再生皮肤、生物变形兵器乌夫库克、谢尔所被实验的记忆移植手术……这一切看似乌托邦化的体验在其中都是一个巨大的“壳”，对过去和未来的恐惧，让人们不得不选择躲在其中。大家都在各自寻求着去证明自己的“有用性”，而这一切都在壳破碎后显得毫无意义，包括芭罗特和乌夫库克作为搭档的那三点共识“不杀，不被杀，不让杀”。

这不是救赎，而是自我惩罚，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异类所特属的悲哀，唯有结束之后的哭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吐露。选择了活下去，以一种不同于常人的生活方式，那么注定是体验不到一般人所拥有的幸福，以多于一般人更长久的生存机会所换来的，是对现实丑恶更深刻的体味，以及对这份体味的承担。

或许，芭罗特会就此以一种平淡的方式生活下去，继续背负着那沉甸甸的壳，在赌场里用左手转着赌球，在来去匆匆的人群里默默等待着一个同具悲伤的名字。

以下是对三部曲的总结。


《壳中少女》根据冲方丁的科幻小说改编，由GoHands于2010-2012年间制作成动画电影三部曲。比较奇怪的是这部素质精良的作品在国内少有人谈及，这里就说说我的观后感吧。

《壳中少女》的原名是Mardock Scramble，纸面意思是Mardock市[1]颁发的Scramble-09法令。该法令允许09 科的成员[2]对濒死的个体在渴望求生时以保存生命为目的使用禁忌科技。主角是侥幸得09科救助存活下来的雏妓露恩‧芭洛特，故事以她的遭遇和反击为主。

动画通过几个片段大致捋清了发生在芭洛特身上的犯罪的来龙去脉：赌场老板谢尔受雇于大公司奥克托巴。他在街头找来生活在底层的女孩子，为她们建立一套假身份，依靠她们虚构的存款证明等为奥克托巴洗钱。当女孩子想要搞清实际发生的状况时，便被灭口。芭洛特是被谢尔捡到的女孩之一，她在谢尔营造的虚假生活里封闭自己内心。但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搜索自己的经历，引来杀生之祸。谢尔译自Shell，既是壳的意思。将芭洛特说成是壳中少女，可谓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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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压缩》记录了芭洛特被害被救的经过、初次上庭，以及与谢尔雇佣的首批杀手交锋。在流畅的叙事中，出色地完成对芭洛特的塑造。

芭洛特的身世在本章中段被揭露出来：生活在贫民窟里的她12岁时便被亲父反复性侵，沉迷于药物的母亲则对子女不闻不问，没有监护人支持的她连学都没法上。当唯一留有血性的兄长因枪击鬼父被关进监狱后，她只好上街卖淫。与突出个体不幸的惯常思路相反，动画没有通过对这悲伤但又耳熟能详的凄惨身世浓墨重彩来深化人们对芭洛特的理解与同情。而是借用三件其他的事来反应Mardock社会对女性尤其是底层女性普遍的侵犯和欺侮。

第一件是芭洛特在购物广场的卫生间发现了藏在纸篓里的偷窥摄像机，愤怒地将其踩碎。第二件是芭洛特回忆和警察的对话。警察笑问哪个幸运的家伙得了她的初夜，得知是她父亲时怔了一下。当芭洛特发问警察是否也有过碰自己女儿的想法，被立即说成是疯子。第三件是辩方律师拿她的身世对她进行攻击。他说道：“我必须告诉各位一个惊人的事实，比现在还更小的时候，她和自己的亲身父亲有过性行为。” 这番抹抹去被害与施暴身份的 ‘中立’ 说辞，与后续设计的提问一起试图将芭洛特塑造成天生的淫荡坯。他问芭洛特是不是出于男女之爱而没有反抗父亲提出的性要求，又说芭洛特应该为家庭的变故负责。

三件事反应出一套卑鄙的逻辑：社会将女性视为猎物，而猎取的过程往往裹挟在爱的名义下。它要求处于弱势的女性将思想的顺从和身体的服从当做女性表达爱的方式和换取男性的爱的手段。一旦猎取的行为过界，却又是被迫服从的女性来承担过错。社会要求的女性之爱转瞬间变成夏娃的原罪[3]，用警察的话说是女人发了疯，用律师的话说是少女诱惑了强奸亲子的鬼父。此种强盗式的男权文化是本作中 ‘壳’ 的第一层含义。

有了这一系列事件的描述，遇害前的芭洛特的心路也就容易为观众所理解。她在扭曲的对女性之爱的要求下，对自己的境遇感到麻木的同时仍旧有着强烈的不安和委屈。在警察询问卖淫原因时她说因为已经不是处女，坐在谢尔的车里她想自己还不如死了好，都是被囚禁在壳里心灰意冷的表现。她因为摄像机而气恼，在燃烧的车中拼命敲打车窗渴望活下去，想知道为何自己被谢尔选为杀害目标，又让人看到她困在壳中的不甘。她仅仅因为谢尔说爱她便跟了谢尔走，解释了她遇害的起始，也让人为缺爱的少女感到深深的悲伤。当尊重她、理解她的勇敢和忍耐的乌夫库克出现，少女顺理成章地对老鼠产生深厚的情谊，成为乌夫库克新的搭档。由此引来乌夫库克的旧搭档，现受雇于谢尔的鲍伊德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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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燃烧》从芭洛特的乐园之行，讲到他们去谢尔的赌场搜取可以证明谢尔杀人的证据。在记述主角成长的同时揭示了‘壳’的第二层含义。

上一章中芭洛特在与鲍伊德雇佣的变态杀手团对战的过程中因情绪失控出现了不以生存为目的的杀害行为，这种滥用对乌夫库克造成伤害。本章的前半段是乌夫库克在乐园修养时芭洛特的经历，并藉此对本作的世界设定做进一步的展开说明。Mardock是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由三博士[4]领军的科学家们在原属军队的研究机构 ‘乐园’ 里创造出许多禁忌科技，乌夫库克和鲍伊德都是他们的作品。后来大众对这些科技产生怀疑，思路不尽相同的三博士个立门户，以不同的方针寻求禁忌科技在社会中的有用性。

一位是克里斯特法[5]，他推动了Scramble-09法令的生效，是09科的首位领导人。从芭洛特和人面的对话可知他已被人杀害。一位是萨拉诺伊，她参与创建了奥克托巴公司，该公司将禁忌科技用于为市民提供娱乐。第一章中藉由谢尔之口道出的两项技术[6]均出自该公司。据人面所说她目前只有部分的大脑还活着。一位是留守乐园的查尔兹，以人面的代号出现在动画中。因为身患癌症而抛弃了自己的躯干，现在仅剩一颗头颅住在可以提供生存必须的‘鸟笼’里。他用禁忌科技治疗收容在乐园的有身体残疾的人。

‘壳’的第二层含义即是社会和伦理对科技的约束。

首先是社会对科技提出 ‘有用性’ 的要求，不符合有用性的科技产品会被 ‘废弃处分’。本来只是寻求科技极限的三博士不得不在金钱社会里寻找科技的雇佣价值。09科为证明对社会的有用性四处搜罗其技术拯救得了的快死又不想死的人，因此盯上连环少女死亡失踪案件的嫌疑人谢尔。但由于不能在 ‘有用性’ 之外以其它理由解救受害者，所以尽管早早预见芭洛特有生命危险却迟迟不出手相助。奥克托巴的科学家们为证明自己的用性，无视科技带来的快乐是否合法，则是更为残酷的伦理悖论。由 ‘有用性’ 和 ‘废弃处分’ 蛮横统治着的Mardock是金钱社会的缩影：当雇佣关系达到极致时，物和人都以发挥能用性为唯一准绳，伦理不复存在，与荒野丛林无异。被当做超强兵器改造的鲍伊德抛弃人的感情，为实践虚无的 ‘有用性’ 成为不在乎被谁雇佣的杀人机器。‘除了荒野，踏不进任何地方’ 的他，偏偏想获得旧友的理解，把自己的状况当做经历了不幸后必然的状态，在本作中是颇具象征性的悲剧角色。

其次便是伦理对科技的约束。在动画中，这种约束的强制性不高，完全依靠握有科技之人的道德观念来实现。人面改造乐园将其变为与世隔绝的收容所，将包含自己在内的人当做物品一样研究。他自动进入牢笼的选择，看似是将名为科学的猛兽关起来，倒不如说是伦理的警惕心对社会‘有用性’价值发起的挑战。在几乎废弃了‘有用性’的乐园里，人和物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单纯，伦理与常规世界有所不同。半斤和八两的恋人关系让芭洛特吃了一惊，被身为海豚的半斤嘲笑 “亏你是人类，怎么受限于狭隘的概念呢？” 其实芭洛特和乌夫库克的情况不也类似，如果伙伴的定义是相互理解与支持，那么其他的约束就可有可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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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排气》，芭洛特成功获取谢尔的罪证——他的杀人记忆，在战胜了鲍伊德后事件终告完结。主角成长为有能力说 “不杀人，也不要被别人杀，更不会被别人杀” 的人，壳中少女破壳而出。

第二章的后半与本章的前半主要讲述芭洛特和伊斯特如何在赌场联手求胜以获得贮藏了谢尔记忆的百万筹码。这部分故事用到许多赌博术语、庄家的技巧、赌徒的技巧，是与枪战相对应的斗智环节。钟爱赌博题材的观众可能会收获较多心得。个人认为，对于普通观众，理解赌场影射的含义以及赌桌上庄家讲给芭洛特听的故事和道理就足够。萨冈在《我最美好的回忆》中详述了赌博的快感，说它是和飙车一样令人血脉喷张的命悬一线的游戏。尽管动画对赌博的理解不似萨冈小姐那般天真，但作家所形容的一秒钟地狱一秒钟天堂依旧是大众对赌博共有的感性认识。《壳中少女》将大量篇幅花在赌场上也是想借用人们先入为主的观念来塑造主角的气魄吧？

赌场的镇场庄家艾修雷将赌场比喻成100%的答案、杀害每一个搭便车的求助者的变态司机、佯装呼救并谋害好心人的恶棍。合法强夺别人财富的赌场和谢尔和动画想要抨击的为所欲为的有钱人重合了。芭洛特等人来赌场叫板也隐喻打破金钱庇护的罪恶网的行为。

动画接下来揭开了谢尔的回忆。他从一个被性侵的少年到专门杀害有相同经历少女的连环杀手，永远活在壳中——抽掉杀人的记忆，忘记了寻找牺牲的原因，在重复的杀人冲动中成为无可救药的罪人。与他截然相反，芭洛特为不辜负将自己托付与她的乌夫库克，在最愤怒的时刻努力战胜气愤和悲伤，将谢尔和奥克托巴交给警方。乌夫库克和伊斯特不仅将她救出火海，也帮助她脱离了因不幸而迈向虚无的人生。她和鲍伊德的决斗像是一场肯定她破壳而出的仪式：想要激起主角过度杀害冲动而不得的鲍伊德最后肯定主角是乌夫库克更合适的使用者、安心求死。芭洛特的破壳之旅就这么有头有尾地讲完了[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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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上的打分是《排气》胜过《燃烧》胜过《压缩》，大概是随着打分的人越来越少，得分越来越趋近死忠观众的评分了吧。个人的打分顺序恰好相反。《压缩》对人物塑造的要求最高，主角的心理甚至是故事的走向能否获得观众的认同基本由它决定。它不仅胜此重任，还实现了较后两部更为复杂的叙事，我给它投第一名。《燃烧》最出彩的份是乐园的场景构思，三部曲中最好看的画面都在这儿了，排位次之。至于赌场的内容，我作为没读过原著的观众感觉分量过重而效果有限[8]。《排气》就叙事来说不如前两部清晰，但整体良好，总算是好好地继承前两部把故事讲完。芭洛特洞悉了奥克托巴侵害女儿的过去而愤怒不已的那段，声优林原惠的表现格外精彩，是全片里令人印象深刻的感情宣泄。

总体而言，《壳中少女》是完整度很高的动画，整体的制作水平也不错。个人认为它是比讲述人类异常面的《空之境界》更为扎实的作品。因为各种原因没有火起来，实在挺遗憾的。

附注释和图片的完整版：http://mjmkacg.com/mardock-scramble/